《五号屠场》 | 如何微笑着注视地狱
今天要介绍一个历史事件和一本书:
适读人群:小说、二战历史爱好者。
阅读时间:8mins.
Key Words:《五号屠场》、冯内古特、黑色幽默、反战、德累斯顿大轰炸。
历史事件是德累斯顿大轰炸,1945年2月,当第二次世界大战接近尾声,德军处于强弩之末时,英美联军对德国历史名城、工业重镇德累斯顿发动了惨绝人寰的空袭,致使3万五千人~13万五千人遇难,其中大部分是平民。
德累斯顿大轰炸是二战中极具争议的事件之一,包括广岛原子弹、卡廷森林惨案(苏军针对波兰军人的大屠杀),同类事件往往会使人模糊正义与邪恶的界限,可以说战争即纳粹,一旦触发被卷入其中的都将成为共犯,政治家、军人都成为沾满人民鲜血的刽子手,无一幸免,众生皆罪。
照片《从市政厅楼顶看德累斯顿》,捕捉到了二战结束前夕几乎被完全毁灭的德累斯顿市(BY.理查德·彼得)
书为《五号屠场》——一部反战题材的黑色幽默经典作品,出自美国黑色幽默派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此书的创作背景就是作者曾亲身经历的德累斯顿大轰炸,他从地狱中幸存,花了20年时间重新回溯那场地狱噩梦,但《五号屠场》的故事却充满着黑幽和调侃,在一个荒诞不经的科幻外皮下,其实带着深深的历史沉思。
《五号屠场》的英文原名《 Slaughterhouse-Five, or The Children's Crusade: A Duty-Dance with Death》(《五号屠场,或儿童十字军圣战:舞蹈与死亡的任务》)
本文将从三个方面讲:1、德累斯顿往事。2、《五号屠场》的内容。3、作者冯内古特其人。BGM来自玛丽莲·曼森翻唱的《Sweet Dreams》:
德累斯顿往事
德累斯顿(意为河边森林的人们),在德国东部仅次于首都柏林的第二大城市。是德国重要的文化、政治、经济中心、军事工业重镇,也是重要的科研中心(号称“德国硅谷”)。同时也是一座拥有美丽风光(“易北河上的佛罗伦萨”)和悠久巴洛克历史的文化名城。
95米高的圣母大教堂是德累斯顿重要地标,巴赫曾在此演奏过。在1945年盟军的大轰炸中,由于城市中积聚的巨大热量,大教堂在这片熔炉地狱中坍塌仅剩下13米的残垣断壁。即使是在80年代,圣母大教堂也是东德的自由运动旗帜和战争纪念场所,后德国政府耗费了11年才将其复原。
从地图上看,德累斯顿位于德国东部与波兰接壤的地带,与柏林、莱比锡两个重镇形成掎角之势,二战期间正是苏联挥师西进的必由之路。1943年雅尔塔会议后,美英苏三巨头瓜分了德国占领区和远东地区的利益后便制定了德累斯顿空袭计划。此时德国已经完全丧失了欧洲的制空权,盟军的目的就是彻底炸毁德国东部几大城市的军工设施、切断交通供给,为苏联的路上总攻扫清障碍。
然而这场行动并未局限于军事打击,在英国的资料中显示,空袭针对了“广大民众的聚集区掷弹,切断救济物资的畅通”,事实上空袭结束后已有超过50%的民用建筑毁灭。在盟军取得制空权,德国战势颓靡的情况下,是否有必要放弃精确打击,而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掷弹?这是否和东京、广岛原子弹事件一样,已经成为一场针对平民的无差别杀戮!或是对德国人带有惩戒性的赶尽杀绝?而且在轰炸方式上大量运用了燃烧弹,这就是不留余地的要让德累斯顿的一切生物死绝。
在美军对东京的一系列轰炸中曾采用了凝固汽油弹和地毯式轰炸的方式,又称“李梅火攻”,炸弹制造出的“火灾旋风(Firestorm)”使被轰炸目标千里之内绝无生还希望。
高畑勋的《萤火虫之墓》中小男孩的母亲就在神户大轰炸中被烧成焦炭,这就是燃烧弹的恐怖之处
在德累斯顿大轰炸中,盟军同样使用了高爆炸弹+燃烧弹的方式,而且在飞机数量、架次上远超东京大轰炸。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多次描写,被轰炸过的德累斯顿就像月球表面一样死寂。看看下面的轰炸方式,简直恐怖:
先投掷大量的高爆炸弹,掀掉屋顶,露出房梁等木结构;爆炸气浪把房间的隔门冲走,行成贯通结构。然后投下大量燃烧弹点燃房屋的木材结构。再投下高爆炸弹来阻遏消防队的救火行动。这一切最后形成一股持续一段时间的火灾旋风,中心火场温度激增至摄氏1500度。轰炸区域着火后,焚烧区上方的空气温度暴涨并且产生高速上升气流,外界的冷空气被极速带入的同时也将地面的人们吸进火中。
德累斯顿大轰炸后广场上被集体焚烧的难民尸体
冯内古特描写轰炸当天晚上,炸弹爆炸的恐怖场景——就像是巨人的脚步声:
他坐在冷藏室里。头顶上似乎有巨人的脚步声。原来是对轰炸目标投下了一连串烈性炸弹。一个个巨人不停地走动着。
到处躺着小段木料似的尸体。
死人坑开始时像蜡封的博物馆,没有臭味。但后来尸体腐烂,化水,发出了玫瑰花和芥子气的味儿。
现在在网络上仍然可以看到当年被烧焦的平民、甚至儿童的惨状。大轰炸的恐怖不仅仅是事件本身,它的余波甚至荡漾出更大的邪恶链条,如纳粹在事后曾故意夸大死亡人数,明晃晃的贴出儿童遗体照片,煽动民族情绪、扬言反攻复仇。还有一个更可恶的细节:在战后苏联占领东德期间,苏方曾旧事重提利用此事离间德国人与欧洲人,妄图疏离德国与欧、美间的关系,好一个阴谋权术。
轰炸前后的德累斯顿对比
关于大轰炸的争议和死亡人数,在学术界一直存在争议。哥伦比亚百科全书和微软电子百科全书列出的死亡人数从“三万五千到十三万五千”不等,冯内古特在《五号屠场》中给出的数据是十三万五千人,远超东京空袭的八万三千人和广岛原子弹的七万一千人。但我们大多数人对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历史依然不甚知晓,《五号屠场》的最大贡献就在于把这段历史凝结成文学作品,流传后世,那么作者冯内古特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五号屠场》:元小说、后现代叙事、科幻、黑色幽默
一些书籍的功能是揭示历史并透视历史的一个侧面,从个体的叙述回溯宏大主题、反思历史。《五号屠场》就是这样一本书,黑色幽默的春秋笔法暗含微言大义,历史和亲历增了厚重感和严肃意味,单从背景这本书就值得一看。
《五号屠场》的开始便交代了一个叫做雍永森的人打算写一本关于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傻乎乎的士兵——比利(故事的真正主角),冯内古特在写作上创造了一种降维度的方式,小说之中套小说(类似俄罗斯套娃),把自己化身为一个虚拟的代言人雍永森,并让雍永森创造了自己的化身比利,这种写作方式称为:元小说。
“元小说”是有关小说的小说,是关注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的小说。传统小说往往关心的是人物、事件,是作品所叙述的内容;而元小说则更关心作者本人是怎样写这部小说的,小说中往往喜欢声明作者是在虚构作品,更喜欢交代作者创作小说的一切相关过程。
从某种意义上讲元小说属于后现代主义叙事,后现代主义是二战后西方的精神思潮,或可说也是一场精神危机,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后来的越战摧毁了古典主义,也让现实主义变得不那么真实,叛逆的作家们在精神幻灭中放弃了对真理的追求。对此《五号屠场》这类反战小说再契合不过,冯内古特在书中曾重复了一句口头禅不下一百次——“就那么回事儿吧(so it goes)”,言外之意就是成千上万人的死亡我都经历了,人生也不过如此,这种巨大的幻灭感无时不刻萦绕在小说中。
美国学者哈桑认为后现代主义的两个基本特征或两大核心构成原则是“不确定性和内在性”。
不确定性是指后现代主义放弃二元对立,放弃对终极意义的解释和追求。
内在性是指后现代主义文学不再具有超越性,不再对精神、真理之类的超越性价值感兴趣。
PS:后现代主义小说中包括了我们熟知的如,存在主义:萨特《恶心》、加缪《局外人》。魔幻现实主义:马尔克斯。黑色幽默派:托马斯·品钦《万有引力之虹》等。
科幻元素是《五号屠场》中的重中之重,主人公在战争之后获得了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在过去和未来的时间中随意穿梭,书中虚拟了一个叫做“大众451”的星球,那里的外星人生活在无限时空中,早已脱离了人类打打杀杀的低级阶段。比利一会回到二战,一会被外星人劫持,事实上这都是在说,一旦陷入战争,人将受到终身的创伤,永远无法逃脱战争的枷锁怪圈。
作者冯内古特正是通过这种无限死循环的方式一次次回溯历史,尤其是后半程德累斯顿大轰炸开始时,历史情景的惨烈重现不断被打断,时间穿越后的现代事件插叙其中后,又再度回到德累斯顿,这种片段式的写作更引人入胜。
改编电影《第五屠场》中的外星空间
后现代主义的黑色幽默风格是《五号屠场》文风的最大特点,这种阅读体验的奇妙之处在于:看起来可笑的描写实际上被用在重现战争与死亡的背景中,这无疑加重了幻灭和虚无的意味。“五号屠场”来自于主人公比利作为美国战俘被关在德累斯顿集中营时居住的动物屠宰场,德累斯顿轰炸前夕即将蒙难的军民实际上和屠宰场里宰割的牲畜是一样的。黑色幽默的风格和科幻题材使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异化更加凸显,如书中的描写:
河里有鲤鱼,它们挺大,像核潜艇。
雪染成了冰莓子酱色。
这种枪可以放在背心口袋里,但却可以在人身上打出一个大洞。“一只大蝙蝠在它里面飞都碰不到翅膀”。
这奇特的大地是由像汤匙一样倚在一起睡觉的人体镶嵌而成的。
冯内古特其人
库尔特·冯内古特出生于1922年美国的一个德裔家庭,德国后裔的美国人身份其实是冯内古特一生的纠结,尤其在二战期间可以说是背负原罪的,他后来曾写过一本书名为《没有国家的人》,可以见得这种无根的漂泊感是他一生难以抹去的宿命烙印。同时童年时母亲因精神病自杀也给他带来了巨大打击,可以说即使没有德累斯顿的死里逃生,他的人生也带有一种浓浓的悲观主义情绪。
Kurt Vonnegut,1922—2007,美国黑色幽默文学代表人物之一。以喜剧形式表现悲剧内容,在灾难、荒诞、绝望面前发出笑声
高晓松在《晓说》第一季,EP19中曾讲过:日本偷袭珍珠港后,美国爆发大规模反日浪潮,美国政府甚至把十几万日裔美国人关在集中营中,其中一个怪现象是:部分二、三代土生土长的日裔积极要求参军对日开战。数千日裔军在欧洲战场屡立战功,甚至发生自杀冲锋。
这是战争期间一种特有的奇怪现象,冯内古特德国后裔的身份同样也面临这种困境,在二战前夕他是坚决反战的,但同样是珍珠港事件之后,西方公民身份战胜了民族情感,他决定奔赴战场。在回忆访谈中冯内古特反纳粹的倾向很明显,当时他接受训练是操作巨型野战炮,他说:
炮弹会像古德伊尔飞船一样飘起来。如果我们有梯子的话,我们会在炮弹出膛时在上面写上“狗日的希特勒”。
如果说冯内古特自小就是悲观的,二战的创伤除悲观以外,更赋予了他对人生的荒诞态度,同时也锻造了他幽默的性格,他曾说:“幽默是远离残酷生活,从而自我保护的方法。”他以幽默疗伤,进而接近历史,同时冯内古特也认为,唯有良心才能救赎生存的疯狂和虚无。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好。欢迎来到圆形的、潮湿的、拥挤的地球,这里夏天热、冬天冷。我只知道一条规则,‘你们得善良点儿’。”
当然即使有如此达观反抗精神的冯内古特毕竟是要面对和记录二战与德累斯顿大轰炸的,这条注视地狱之路并不好走。1984年他曾服下大量安眠药和酒,所幸没有死成,晚年时他甚至因为幽默感的流失而丧失生活希望。
书中虚拟的主人公雍永森耗费大量心血试图记录这段历史的创伤,但他周围的人却十分反对,称二战就是儿童的十字军(即《五号屠场》英文原名中出现的:The Children's Crusade),的确战争使人性堕入魔道,但如果在更高的角度,西方宗教中的上帝视角来看,人类打打杀杀不就像孩童们的游戏么。当然战争游戏的代价太大,作者冯内古特可以说是从地狱归来,但无论如何他要把地狱之行记录下来,记录本身就是意义所在,在记录中重现、挖掘暗无天日的历史尘封,也是读者看这部小说的终极意义。
书中亦带有西方文学的宗教色彩,文末出自《圣经》的箴言说:上帝赐我以从容沉着,去接受我所不能改变的事物;赐我以勇气去改变我所能改变的事物;赐我以智慧,常能辨别真伪。同时借用了《圣经》中罗德受到神谕提前逃离索多玛的故事,神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而罗德之妻却因转身看到索多玛被焚毁而变成了盐柱,这是说无论怎样我们依然要追溯历史,即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文章开头的配乐《Sweet Dreams》我觉得很适合本文语境,歌词透着愤怒和反抗,如果没有冯内古特、没有《五号屠场》,我不会看到德累斯顿大轰炸的历史。
I travel the world and the seven seas
在世界和七大洋上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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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在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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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想利用你
Some of them want to get used by you
有些人想被你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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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号:人有两张嘴,「三寸舌」